作家汤先生

今天本是休息日，但作家汤先生昨天忽然飞抵，约定了今天可以见面，所以洛琳不得不起了个大早。

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差事，这个汤先生藉藉无名，只是前任主编看过他的作品，很有兴趣出版，便把对接工作交给了洛琳。洛琳和汤先生来自同一个国家，本来让洛琳去对接也理所当然，可是交换过联系方式以后，汤先生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几个月的时间里，主编已经离职，洛琳也几乎忘记了这件事，这个汤先生却在昨天忽然出现了。

客户大老远飞过来，洛琳总是不好推脱的，就算要牺牲掉一个赖床的早上，也只好安慰自己，就当做是保持生活作息的规律。早起的她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做了早餐，在全身镜前反复检查仪表，并且耐心地检查完家里应该关闭的电源，才放心地踏出了家门。

今天的天气并不大好，是阴天，飘着雾，空气都湿漉漉的，似乎随时会下雨。大概因为是休息日的缘故，大街上人车稀少，洛琳开着她的蓝色小车，可以不急不缓地前往市中心汤先生落脚的酒店。

尽管洛琳的移民手续即将办妥，但现在还不算是这个发达国家中的一员，对于远道而来的汤先生来说，这里当然更是陌生。也许见面可以先从这个话题谈起，洛琳心里想。

就在洛琳神游之时，她无意中瞥见一个老妇人路过前边一条巷子时，似乎被巷子内的事吓了一跳，随即低头快步走开了。她反正不赶时间，便在路过那条巷子时点了点刹车，停下来看看情况。

前段时间她遇到过类似的情景，是一个醉酒的人倒在小巷里，不省人事。当时她报了警，并得到了警察的嘉许。为此她开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即将正式成为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的一员，她理应为这个国家、这座城市变得更好而付出自己的努力。

但今天这条小巷里发生的事，却比那一天要棘手得多。穿过氤氲的雾气，洛琳看到有一个男子倒在地上，似乎在挣扎，而另外两个男子则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对他说着些什么。

这是普通的纠纷，还是黑社会在办事？洛琳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报警。这时，似乎她停车的声音引起了巷子里男人的注意，其中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忽然回过身来，缓缓朝她这边走过来。

洛琳冒出了冷汗，急忙松开刹车，猛打方向盘，逃离了那个地方。开出几百米，确认那男子没有追出来，洛琳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座城市的治安的确不太理想，尤其是对底层的民众来说，这种斗殴的事件是屡见不鲜的。也许只是几个男人吵架斗殴罢了，洛琳这样安慰自己，这样的事件每天在城市里有几百起，不必过于在意。何况她正处于移民的关键阶段，如果卷入了某个治安事件，那可说不准会有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汤先生落脚的酒店相当豪华，这座有着大量玻璃制结构的建筑似乎不太在意客户的隐私，倒像是在市中心的一件艺术品。

洛琳把车停到了街边，步行到了酒店边，隔着漂亮的欧式围栏和修剪整齐的大草坪，眺望酒店的房间，还真有几个住户不拉窗帘，把自己的房间曝露在公众视野中的。洛琳自然不知道汤先生住在哪一间房，却意外注意到，在一层东面的一个房间里，似乎有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正在搜查着什么东西。

莫非是酒店里出什么事了？洛琳心生疑窦。但她并不想多管闲事，看了看自己的表，发现时间尚早，便走到酒店对面的露天咖啡厅坐下来，点了杯咖啡，顺手拿起一本杂志看。

昨天汤先生来得很突然，只是匆匆约定了时间和地点，并无细说其他。洛琳不大喜欢到酒店会面，便想着在咖啡厅等候，也许一会可以约汤先生出来喝杯咖啡。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汤先生居然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就在洛琳实在耐不住性子，想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的时候，汤先生却主动打来了电话，连声抱歉后，表示马上就来咖啡厅找她。

这个举动还是多少引起了洛琳的好感，作家恃才傲物，不遵守基本礼仪是常有的事，但很少有人为此感到抱歉。而且，客户往往喜欢把洽谈的地点约在酒店房间内，把那个临时居所视为自己的主场，以便在气势上压倒对手，或者为性骚扰埋下伏笔。至少目前看来，汤先生并不是那样的人。

电话挂断没多久，汤先生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穿着一套得体的灰色西装，身材高大、清瘦，五官不算精致，但轮廓分明，线条感很强，给人一种优雅、深邃、难以捉摸的感觉。尽管和照片长得不太像，但洛琳却觉得与他似曾相识，也许是因为他的外表很合乎世人对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的想象。一见面，汤先生就带着歉意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大清早警察就来了，耽搁了一段时间。”

洛琳吃惊地问：“警察为什么找上您？”

汤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表情带着些许无奈，说道：“最近正在动笔写一本新书，与这个国家某些鲜为人知的历史有关，所以……”

“那么您这次赶来，也是为了这本书吗？”

“对，我想过来查些资料，而且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亲自到这片土地上走一走吧。”汤先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跟你们出版社联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想耽搁太久也不好。”

他是如此的谦和有礼、语调温柔，有那么一瞬间，洛琳恍惚觉得他有些迷人，仿佛被他的微笑蛊惑。但洛琳很快回到了现实，她可不是来相亲的，她重新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流程，并打算一一向汤先生详尽说明。

可是，汤先生却似乎地对出版社的种种条款不太感兴趣，除了对于稿费和账期稍微了解了一下以外，其他问题他都显得漠不关心，反倒总是询问洛琳“这样你方便吗？”像是唯恐洛琳的工作会因为他而添了麻烦似的。这让洛琳感觉颇不自在，她接洽过的作者中，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好说话的。

但洛琳悬着的心很快就放下了，过完全部条款后，汤先生非常爽快地签了合同。然后他笑着说：“你的工作完成了，这下我们可以聊些别的了吧？”

洛琳一边收起合同，一边礼貌地说道：“当然，如果不耽误您时间的话。”

汤先生显得相当愉快，他说：“是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这时候，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洛琳冲汤先生笑了笑，说：“瞧，这下我们都被困住，谁也没有耽误谁的时间了。”

汤先生开始跟洛琳聊起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对于赚钱以外的事，他倒是兴致很高，慢慢地，又引申到其他生活琐碎的话题上。作为聊天对象，汤先生知识面的确很广，谈吐也彬彬有礼，但洛琳却始终难以跳开他作为合作客户的角色，无法畅所欲言。好在汤先生很健谈，洛琳只需要偶尔应承几句，便能让整个聊天过程看起来还算融洽。

这场雨就这样下了一个小时，终于有变小的趋势。洛琳看看表，也快要到午饭时间了，她礼貌地对汤先生说：“汤先生，跟您聊天真的很愉快，不知不觉就要到中午了，我想您也要回去吃饭了吧。”

汤先生像是忽然梦醒一般，愣了一下，才喃喃说道：“我们可以共进午餐吗？”

洛琳带着抱歉口吻说道：“我非常乐意，但实在不巧，我下午预约了另一位客户，所以不得不赶过去。”这里洛琳撒了一个谎，她只是觉得跟汤先生相处有些不自在，想找个借口离开罢了。何况今天本来就是休息日，洛琳早就计划好了要打扫房间，她并不想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汤先生显得有些落寞，看了看天空，说道：“还下着雨呢，怕淋湿吗？”

洛琳微笑着摇摇头，说：“都快停了，没有关系。”

于是她和汤先生便离开了露天咖啡厅，往酒店的方向走去，此时的街道一辆车也没有，只有稀疏的雨点和焦黄的落叶在风中无声地飘零。他们两人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酒店门口，洛琳道了别，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汤先生叫住了。汤先生说：“洛琳小姐，我想跟你说一句冒昧的话：我感觉我有些喜欢你，希望能再次见到你。”

洛琳一下子觉得脸上烧着了，经常跟客户打交道的她，见识过不少献媚的、轻浮的人，但像汤先生这种忽如其来又严肃认真的告白，实在有些过于出人意料，一时让她无言以对。

汤先生看着洛琳愕然的模样，紧张地解释道：“抱歉，我知道我有些唐突了，但请你相信，我并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我这几年都在很密集地创作，事实上，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恋爱了。”

洛琳看着汤先生语无伦次的模样，似乎能验证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真诚的，于是她勉强地说道：“我并不是觉得你在玩弄感情，只是这太突然了……而且我是这么普通，我不明白……”

汤先生笑着说道：“我不觉得你普通，你真的美极了。”

洛琳打量了一下自己，今天穿着深绿色的中长裙，配绿色的高跟鞋，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休闲装扮。至于自己的姿色，她很有自知之明，如何能担得起汤先生这种评价？也许他的真诚只是一种包装，也许他也像那些轻浮的作家一样，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把她骗上床……洛琳忽然警觉起来，客气地说道：“谢谢您，但我真的要走了，我的时间快要赶不及了。”

汤先生难掩脸上的失落，又说了一次：“希望能再次见到你。”

洛琳轻轻笑了一笑，转身向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去，汤先生并没有追上来，她的心中偷偷松了口气。无论怎么说，至少合同很顺利地签了下来，比起那些想要利用合同来做龌龊交易的人，汤先生倒是从没把这个合同当做筹码。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正派的人吗？真的有人会因为一个小时的聊天，就喜欢上另一个人吗？洛琳觉得自己的心情一团乱，坦白讲，汤先生的谈吐举止非但不惹她讨厌，反而在某些时刻触动了她的心弦。那么，她的警惕，究竟是恰到好处的自我保护，还是过度的矜持呢？

在这种烦闷的情绪中，洛琳开车也难以集中精神，在雨雾天气中，这更是一件危险的事。在半路上，就在躲避一辆忽然变道的卡车时，她差点追尾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警车。还好洛琳车速不快，她紧急刹车，正好紧挨着警车的车尾停了下来。

惊魂未定的洛琳拍了拍自己的脸，不禁有些纳闷，眼前这辆警车上的红蓝警示灯还在不停闪烁着，为什么就这样停在路边了呢？洛琳往路对面看去，在阴沉的雾气和细雨中，只能模糊看到对面有一条巷子，似乎还有两名警员在那里办公。

咚咚、咚咚，洛琳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小巷就是她今天早上停过车的那一条，当时有两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打倒在地，而她却被吓走了。

洛琳停好自己的车，打开双闪，跌跌撞撞地往路对面的小巷赶去。红蓝的警灯在身后闪烁，似乎带着某种沉重的宿命感。她的身体破开雾气，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小巷里站着两个警察，还有一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警察很快注意到了洛琳，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警察抬起一只手做了阻止的手势，说道：“抱歉，女士，我们正在执行公务。”

洛琳觉得地上的男人就是她早上见到的那个。他面无血色，伤痕累累，显然已经死去了。洛琳全身颤抖，捂住嘴巴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自己的一念之差，居然就耽误了一条人命。

另一个年纪稍长、体型矮壮的警察问道：“女士，您是知道些什么吗？”

洛琳点点头，告诉他们早上她所看到的一切。矮壮的警察追问道：“那么，你对那两个施暴的男子，有没有什么印象？”

洛琳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他们……都穿着西装，但因为雾气很大，我只记得其中一个、就是朝我走过来那个，应该是灰色西装……他的身材高大、好像有点瘦，五官……”说着说着，洛琳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异的幻觉中，那个向她走来的男子模样越来越清晰，甚至清晰到五官、清晰到毛孔、清晰到说话的语气。他对她说：我有些喜欢你，希望能再次见到你。

高个警察将洛琳从幻觉中打捞出来，他说：“女士？五官是什么样？”

洛琳说：“不、抱歉，我没有看清他的五官。”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又盘问了洛琳几个问题，发现她神不守舍，似乎也不太靠得住，便跟她留下了联系方式，让她可以先走了。洛琳回到车上，脑海中却一再出现巷子里，那个男人朝她走来的情景。灰色西装、高大清瘦，他和汤先生是同一个人的概率有多大？汤先生初来乍到，他犯案的概率有多大？汤先生迟到一小时，他说是警察在调查他，这是实话的概率有多大？汤先生说喜欢她，想再次见到她，这是实话的概率又有多大？

洛琳紧紧攥着方向盘，忽然下定决心，挂挡起步，调转方向，再次往市中心驶去。

洛琳回到了汤先生住的酒店，从和汤先生分别之时开始算，时间恰好过去了一小时。洛琳没有勇气给汤先生打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酒店外慢慢踱步，观察着酒店的每个房间，那栋玻璃建筑看似透明，却又比任何建筑都要神秘。

洛琳走到了酒店的东面，她的目光扫到酒店一层的一间房，那是早上警察出现的房间，现在又出现了两个警察，他们戴着白手套，好像在房间里翻找着什么。那个房间，会是汤先生的房间吗？汤先生说，他写了关于这个国家某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所以才遭到了警察的调查。那么，如果他早上在配合警察做调查的话，就不可能去杀人了。

洛琳摸出了自己的手机，那里最近通话中显示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汤先生的电话。她只需要打电话跟他确认一下，他住的房间是不是在一层，便可以真相大白了。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是怀着某种目的喜欢，相信一定不会拒绝把自己的房间号告诉她。只是，这样去问一个男人酒店的房间号，她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这毕竟事关一桩命案的关键线索，洛琳内心倍感煎熬，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拨打电话。

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洛琳又打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直到第二天洛琳再次拨打这个电话的时候，电话已经关机了。

洛琳没有汤先生的其他联系方式，她想要联系前主编，才发现前主编已经移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

洛琳等了许多天，却再也没有等到汤先生的电话，也没有等到关于那个小巷命案或者某个外国作家失踪的任何新闻报道。她甚至不能确定，他真的来过吗？他们真的在雨中喝过咖啡吗？他真的说过，他喜欢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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