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尽头,沧桑之始,海岛初春—楠塔基特岛

在北纬40度的地区,人们一般不会把2月作为春天。在美国,人们更习惯将北半球春分日作为春天的开始。但在我看完捕鲸博物馆的时候——正午时分,小岛却非常温暖,轻柔的风里好像夹杂着一点春的气息,尽管春的信号并不明确。我站在博物馆的三层观景平台上,听见不远处的教堂正在用钟敲着我没听过的音乐。阳光照着小镇的每一条街道。街道上的人特别少,非常宁静而且安详。当我离开博物馆走在被阳光照着的街上的时候,我也被这种安宁的气息包围了。而当我买了一个三明治拿在手里的时候,指尖温暖的触感让我觉得自己这一刻拥有了整个世界。涨姿势倒悬的地平线的图片 第1张

在这种仿佛从别人手里偷来的安闲时光里,我沿着商业街、主街和其他几条小街逛了一圈,觉得好像城里也就是这样了。但就在这刹那之间,我意识到:今天阳光很好,拍摄布兰特角灯塔的光线想必要比昨天更好,可以到布兰特角灯塔再去看看。于是,我就又一次去了布兰特角灯塔。

因为这一次对路线已经很熟悉了,所以走在路上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可以看看周围的树木。沿路种着的树我并不全认识,我认识的是桃树。有一种我不认识的树,从比较粗的枝干上长出了絮状的毛茸茸的东西,有点像苔藓,这的确是春天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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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布兰特角灯塔光线果然更好——蓝天和白色塔身的对比更为鲜明,同时午后阳光的合适角度也给塔身带来了一点点阴影,是那种会出现在美术生的素描纸上的影子。同时我发现,第一天没能好好地欣赏灯塔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过于执着地想去寻找它和大海的关系了,看到灯塔就直奔它跟前。事实上,从海滩的入口到灯塔还有大约150米的距离,有几座小山丘,上面生长着一些荆棘。在山丘和灯塔之间,还有一小片荒草。冒着被扎的风险登上小山丘,再向灯塔看去,好像它是生长在荒草中央的一般。这一点点荒草的点缀,让并不高耸的塔身和掉漆的走廊看起来柔和了很多:从没有人说过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灯塔应该是伟岸的、令人震撼的,它可以又小又质朴,伫立在一片同样又小又质朴的环境中,它在和天与海、光与影的配合中给人以美的感受,这就够了。正如《倒悬的地平线》中乔西和霍普的对话:

 

“它这么小,应该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她说。

“不要被外表迷惑,历史上多的是个头小、光芒大的人物,我问你,你最喜欢的灯塔真的是这一座吗?”

“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吗?如果能带一座真正的灯塔回家,那就太好了。”

 

谁也不可能把一座灯塔扛回家。但这段对话证明了,不伟岸的灯塔也可以成为一个人心中最美的灯塔,也可以见证两位主人公的爱情。

PART4:一期一会

我到楠塔基特的第一天是周五。那天Pam就告诉我说,她周日要到东边的海滩上去遛朋友家的狗,可以带我一起去,看看Sconset海滩、岛上的另一个灯塔,和一些大部分游客都不会去的地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三天会如何安排,就没有立即答应她的邀请,而她也说不着急,我可以慢慢考虑。

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和晚上到家之后,我都会和她聊会儿天。她嘴上说着“看政治新闻会让我加速衰老”,但没有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NBC电视台的美国大选新闻看,边看边和我讲一些她作为选民的想法。如果不讨论新闻,她会给我展示她用从海边捡来的贝壳制作的拼贴画。她还有一只猫,那只猫喜欢爬上餐桌和橱柜,最大的特点是永远喂不饱。

在周日(也就是第三天)早上,她再一次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东边时,我答应了。在她提前喂了猫两顿饭之后,她开车带上我、以及朋友家的大狗,一起到楠塔基特岛的最东端去。

Pam说,1999年12月31日晚上,她带着她的女儿们到最东端的Sconset beach露营,为的是看21世纪的第一缕阳光。2000年1月1日日出的时候,大西洋风平浪静,海滩上也并不冷,几乎全岛的居民都在海滩上,见证21世纪的第一次日出。还有些人手里攥着手机,给缅因州的朋友打电话,看谁能最先看到日出。其实现在日出日落时间只要上网就可以查到,我们提前就能知道看到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的人会在哪里(其实是缅因),可是在那个时代,手机的普及率没有现在高(2000年美国的手机服务购买量是1.09亿,而人口是2.82亿,现在这两个数字都高于3亿),网上资讯更没有现在发达,了解谁会看到第一缕阳光这件事,还要依靠大量的“人力”,不过这也给那一代人带来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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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行驶过“楠塔基特的塞伦盖蒂”(一片被保护得很好的荒野)、经过蔓越莓田,在大约20分钟后到达了岛的东部。Pam却没有急着带我去看海。她带我看了周围的居住区,和布兰特角灯塔附近一样,富人的别墅占了大多数。“富人只在这里避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见不到他们。但是他们把这里的房价弄得很贵。一些世代住在这里的人因为付不起翻新自己房子的钱了,只能被迫把房子卖掉。”她指着其中一座已经破败、被搭上了围挡、马上就要被拆掉的房子说。果然“士绅化”,是全世界风景优美的海滨地区共同遇到的难题。而如果我没有遇到她这个从小在岛上长大的人,恐怕也不会有人在我的旅途中把这个问题指出来。

然后我们到了Sconset beach。这里接近美国的最东端,再向东走,就没有陆地了。北纬41°的纬线和大陆的下一次交叉点,就是葡萄牙了。这里带有“天涯海角”、以及“东极岛”的色彩。与楠塔基特湾的平静浅滩不同,大西洋从不风平浪静,深蓝色的洋面中不断卷积出巨浪,拍在沙滩上,海风也较为凛冽。我想起前一天在博物馆思考的沧海桑田、人类渺小的问题,便告诉了她。她说,这里的海岸一直在被侵蚀,很多原先盖在海边的房子都被冲走了,现在那些离海岸远一点点的房子也处于危险当中。在海岸线上,有楠塔基特的水土保持工程,主要方式是在沙质的悬崖里埋管道、以及植树种草。这样的工作可以延缓海岸被侵蚀的速度,但更遥远的未来仍然无法被照顾到。其实除了一些已经被冲走的房子,就连楠塔基特岛的地标之一——Santaky Head Lighthouse也已经受到了水土流失的伤害。这座建于1856年的灯塔因为足下的土地受侵蚀严重,曾长期处于危险状态。直到2008年,当地的文物保护部门才终于筹措了足够的资金,将其异地搬迁到现在的位置上,与原址距离约2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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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块一块地被挪过来的。我们是看着它被一点一点挪过来的。”Pam说。

看完楠塔基特的最东端之后,我原计划直接进城里再逛逛,但Pam说要带我去海滩捡贝壳,我又一次同意了。我们一共去了两个海滩,她捡了很多贝壳,我不做装饰画,但我也喜欢好看的贝壳,就捡了几个。Pam在捡贝壳的时候,会想象这个贝壳可以出现在自己的画的什么地方。她偶尔会说“这个贝壳像天使的翅膀”“这个贝壳像女巫的裙子”“这种贝壳因为由外向内由白变紫而受到印第安人的欢迎,一些印第安人会拿它做首饰”。

我觉得她对艺术有很强的理解力。“你搞过艺术吗?”我问她。

“没有。”她说,“我一生中陷入过很多次经济困难,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做airbnb的原因。”捡完贝壳、开车送我到城里的路上,她问我,为什么这次选择了她家住宿,是不是价格原因。我说价格是一部分原因,地理位置是另一部分原因,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运气。

进城之前,她坚持要和我再去一次布兰特角灯塔,要为我拍张照片,不然“也许你未来的某一天会后悔:‘要是当时我在那里照了张照片多好’。”

我说其实还好,我不是一个去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影像的人。

她说:“也许你以后还会再来,但也可能你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你觉得你以后会再来吗?”

我说:“这个地方我当然很想再来,可是这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计划的。有好多地方,我去过一次之后计划着一定要去第二次,但最后都未成行。所以后来我就想,我们不如就珍惜眼前自己拥有的,珍惜当下。”

她说:“真是个好想法。”

于是她在布兰特角灯塔给我拍了照片,还告诉我,她们岛上的人有个说法,如果你站在布兰特角灯塔的走廊上,把一枚一分钱的硬币翻个面,你就会再来一次。下午我在城里自己逛的时候,就真的这么做了。其实我内心知道,就和其他想要故地重游但没能实现的地方一样,我尽管还想再来,但以后的机会可能很少很少了,我也不奢求能有再来的机会,但既然有这样一个说法,那我就要这么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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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喜欢讲“一期一会”,但很少有机会在生活中思考它的内涵。其实大多数地方我们一生只去一次,大多数人我们一生只相逢一场。我们经常会因为念念不忘,而计划着故地重游、或者与故人重逢,但现实告诉我们,大部分时候计划都不通。而即使我们侥幸做到了,却也很难找回那时候自己所拥有的心境。往大了说,就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而往小了说,或许就是这天晚上我去第一天的那家餐厅吃的晚饭。我点的食物和第一天是完全一样的,但龙虾面包卷是塌了的,饭后甜点也是塌了的。只有生蚝的味道不变,原本以为是一丝慰藉,结账的时候却发现这天不是特价日、生蚝没有第一天那么便宜了。

其实仔细想想,人类和楠塔基特岛,不也是一场“一期一会”的缘分吗?人类文明或许还能延续,但楠塔基特岛留给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的离合悲欢,和这场历时几千年的期会相比,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因此,对于终将到来的离别,对于筹划了很久却未能实现的重逢,对于重逢后难以找回的从前心境,我们不必抓着不放。这不是说每个个体的情感不重要,相反,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真正要做的,是珍惜自己和每一个地方、和每一个人相逢一场的缘分,让每一场相会,都令人难忘、却不留遗憾。

尾声

晚上我回到Pam的住所,她拿出茶叶来招待我,我发现是我在学校的时候喝过的一种茶。

我们继续聊天,聊她看新闻的感受,聊她的朋友,聊她的猫和朋友的狗。她也问起我在学校上学的事情,未来的打算等等。

“你明天就要回家了。”她说。

我说对。

“不过其实是你租住的公寓,并不是你真的家……”她想了想,然后又说,“your homeis just where your heart is.”你的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听到这句话,感受到一种这三天以来一直在寻找的圆满。

也许第一天看到布兰特角灯塔时那种稍稍令人有点说不出来的遗憾,正是等着在这一刻被补上。

也许不是。

但无论如何,这一刻我的确感到了圆满。难忘而不留遗憾。

我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完全一样的话: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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