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的窗户,是瞭望我们的眼睛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透过我家窑洞的窗玻璃,看到对面山梁上桃花、杏花开成粉白一片,杨柳抽绿,草儿吐芽,天地间一片花红柳绿的世界。这是我对这个世界最早的,也是最为具象的认知。就是这扇窗打开了我探求外部世界的通道,透过这扇窗,外面的世界,像一幅幅精美的画卷向我徐徐展开。
 
这里我不得不提起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小爷,小爷是我们村里最好的木匠,榫、柳、凿、刨,样样在行,件件精通。村里但凡有木工的活儿,都请小爷来做,小爷把家家户户的窗扇、窗框都做得严丝合缝,美观大气。
 
孩童时的我们,常常贩卖着从不同渠道听来的外面的世界,一个个小脑瓜里开始嘀咕,原来我们认识的土生土长的小山村外面还有一个更为精彩的世界;原来外面还有比我们住的窑洞更漂亮的房子;原来还有比小爷做的窗户更漂亮的窗子。一个夏天的黄昏,我们几个小伙伴儿聚集在窑洞对面的土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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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你长大想干什么?”秀问我。
 
我若有所思地说:“我长大想去外面看看。”
 
秀说:“我要住城里的房子。”
 
黄毛说:“我要从外面娶个袭人媳妇儿生两个娃娃。”黄毛说完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铁蛋一把推开黄毛,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在城里盖好多房子。”
 
……
我们几个小伙伴儿不知天高地厚地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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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初中。走出了那个小山村,走出了那孔土窑洞。城市里的一切与我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原来城市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讨厌火车的轰鸣声和汽车的汽笛声,城市的房子也没有村里的窑洞漂亮。我的各种表现是那样的不入流。我无心学业、疯了一样的想家,每到星期天就骑着我的那架二八大链盒的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往家赶。
 
我初三那年冬天的一个礼拜六,下了一天的雪。本来和父亲说好的这个礼拜不回家了,但是,当下了下午的自习后我就再也无法抗拒想回家的冲动,扭头推上自行车就上路了。冬天的天本来就短,眼看着天由浅灰蓝、灰蓝、灰深蓝、灰黑,最后完全黑下来了。此时,我刚刚进入村口,距离家门口还有约3公里的路程,无边的恐惧开始向我涌来。我心里开始后悔,埋怨起了自己,可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能怎样?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继续赶路。此时,世界静寂得好像只有我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和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声音。月亮像一根眉毛一样细细地弯在那里,仅有的几个残星都不足以照亮我前行的路,我只能顺着自己的记忆摸黑前行。两边黑黢黢的高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眼前一亮,抬头一看,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家家户户窑洞里那错落有致,排列有序的灯光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条金光闪闪的星河从天上直直地铺到了地上。我几次感觉有热热的东西刺破我的喉咙。这灯光多像是一双双慈爱的眼睛,动我心颜,撩我潸然。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父亲白天上班忙,喂养家里那头骡子的任务就理所当然地落在我的肩上,白天牵着它去野地里放牧,黄昏时让它驮着我为它准备的青草回家。每天来来回回地走在乡村土道上,我感觉我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每天懒于说话,看着驴吃得欢时,会摸摸它的头,它会立刻打个响鼻,算是对我的回应。
 
晚上夜深人静时,我爬在窗户边的小方桌上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这时我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孩子,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没有告别,我和我的家人在第二年全家搬到县城里,我们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根来,身后的那孔窑洞和窑洞里的那窗户成了我们给村庄留下的一份厚礼。
 
当年我们那群小伙伴后来也陆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安家落户。
 
小军也是我的童年小伙伴儿,是七奶和七爷的独苗儿。小军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在军营,那年小军实现了他的梦想,参了军,考取了军校。小军考上军校的那年,七爷和七奶很是风光了一阵。小军也以自己的方式脱离了这个村庄。后来小军提了干,几次接七奶和七爷去城里,七奶和七爷都说,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脖根的人了,哪都不去,这里就是我们的根。七爷在小军提干后的第二年,撇下七奶,先走了。小军就回来得更勤了,七奶高兴地逢人就说小军孝顺,说小军的长,说小军的短,别人问她,她也说,别人不问她,她拐着弯的还和别人说,把小军给她拿回来的稀罕点心全送了人,小军成了七奶的全部,成了她的命。
 
那年要过年的时候,小军的部队来人慰问七奶了,说小军在部队有任务回不了家,所以托人来看望七奶。其实小军是在部队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部队保密不让告诉七奶,从此七奶是日日盼,夜夜盼,盼着小军回来看望她。
 
天黑了,七奶就早早烧了炕,团在炕上想儿子小军小时候的样子,想死去的七爷年轻时的模样,剑眉俊目,儿子小军的模样就随他爹,父子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地上的老鼠一窝子全出动了,闹着跑着乱作一团,七奶在心里骂道:“你们这些鼠眉鼠眼的东西,也来欺负我这个老人,要是换作小军和他老子在,哼,还有你们的活法……”日子就这样黑了白了,白了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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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奶守着清冷的空窑,坐在窗边,一眼眼盼着儿子那“娘”的一声喊。窑院里枣花已开遍,一缕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满树稠密的枣花缝隙直直地漏射下来。微风一过,满树的枣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可七奶的眼神里只有小军,眼窝深得就像家里的老鼠洞,明亮而惊慌,令人心生爱怜。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奶的身子已瘦成了纸片。那年秋天的时候,七奶终于倒在了自家的窑炕上。窑洞外的枣树,枝梢繁茂。盘曲纠错的枣枝伸向湛青的天空。树上的枣儿泛红中透着甜,这红把窑洞的窗户映了一抹红,可是却再没有看风景的人。
 
一口窑洞的窗户承载了多少岁月沧桑,见证过几许悲欢哀乐。
 
如今我在城里的家也是迁了又迁。去年夏天,当我再次踏进那口熟悉的窑洞时,已是一扇门,两手尘,窗外的世界日新月异,窗内的景物早已破败不堪,墙皮脱落,窑面坍塌,窗口蛛丝网结,窗扇合拢,玻璃蒙尘。临窗的那张方桌还在,我又回想起那个月夜,临窗望月满脸惆怅的场景。有些回忆是痛苦的,这痛苦既是窗的也是人的,只是月还是那个月,而人的心境早已迥异。
 
院外的那棵枣树还在,繁茂的枝叶已快长到了窗沿上。我站在枣树下,想起当年年幼的小弟,曾经把羊粪蛋误以为是黑枣的情景,想起了年轻时的小爷,想起那时还是孩童的我们,想起……唉!太多了。
 
我久久地望着那扇被风雨侵蚀得有点变形的窗扇,好像听见它和我说:“你老了,脸上都有皱纹了,小时候的你,小脸红扑扑的,就像刚从树上摘下的红苹果一样。”
 
我也和它说:“你也老了,当年的你是何等的清澄明净,何等的华丽,现在的你……”我说不下去了。
 
我又说:“你怎么不打理一下你,看你多难看啊,我们看你时都看不见你眼神里的影儿了。”
 
“你说我打扮了给谁看啊?你们都长大了,一个个远走高飞,忙得很啊!”它和我说。
 
我问它,你孤独吗?它说院子里房檐角落里的锹、镢、斧头,还有这棵枣树就是它的伴儿。
 
我又对它说:“我会多抽点儿时间来看你。”它咧嘴一笑说:“你们过得幸福就好,有一个好的未来就好。”
 
我又问它:“幸福是甚,未来又是甚?”
 
它好像累了没有再回答我。一阵儿风吹过,枣树上的青枣,“叭嗒嗒”落下来,几颗青枣打在了我的头上,有些生疼。再看时窗还是那扇窗,门还是那扇门。我知道,我又得走了。
 
走在被水冲涮露出白茬茬石头的下坡道上,几次险些摔倒,我没有告别,正如多年前一样。但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瞭望着我,就像一位盼望儿女归来的母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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