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侬词

文同是画竹名家，苏东坡表哥，传世有一副，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前次有天使去，交代去看，答曰：空调太冷，草草走马转悠即回，了无印记，听后扼腕。

我不能预想站在文同面前会是如何，会不会颤栗，一如年少时狠心借银跑到上海去看戈雅，站在那张小小的海景油画面前恍惚，自然也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只是因为行为的自我感动而已。

北宋名家，自然无可奈何的会去喜欢。而中国人的一派天真纵情，都收敛在画里，就算隔着玻璃，原作的魅力和印刷品还是判若尘泥，那些穿越千年的情绪，凝在画里，离你如此之近。

由于长期手头紧，所以去台北看原作基本就是泡影。只能看印刷品，看那笔力遒劲，根根竹枝如刻纸上，竹叶翩翩，兴叹矣。更兼东坡有作文记之，尤以：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令人动容，千年后读之，感同身受。

郑板桥应该是画竹子最出名的了，一句难得糊涂贴满了全国各地公务员文人雅士生意人的办公室，竹子画得烂漫张扬。上海博物馆有见，但总觉有挥不去的街巷烟火气，按理说，画竹写清风，该是出尘清奇的，但郑板桥的竹子，一直给我紫阳街转角即见的印象，旁边麦虾店，再过去就是小酒馆，切二斤熟牛肉，打两角酒，醉步踉跄，搂着小娘子去听戏，路过一丛竹子，这类风致，就在人间。

直到后来看到吴镇的竹子，才显得是对比。元四家是四座巍峨高山，王蒙倪瓒吴镇黄公望，无一不喜，每次看到都一声叹息，绝望地不敢画，心里想都画成这样了，我还画个卵毛啊。更何况，连个画册都卖得死贵，前时看见一套，印的蛮好，惯性翻开尾页价格一看，数千大洋，抵我半年烟钱，肚里咒骂一阵放回去。

吴镇画的竹子，苍润清秀，确非人间所能有。郑板桥有时还敢斗胆学步一下。吴镇面前，笔都不敢提，恐惊天上人。像是见到一位绝美仙姑，清丽出尘却又性情骄蛮，不敢直视，当年张翠山第一次见到殷素素，木讷得张口不利索。

也是上海博物馆见到真迹，就挂在倪瓒和王蒙之间，横幅大画，隔着玻璃看，笔墨间的恣情纵意，越过数百年，饱满的快活。画到了文人手里，已入化境，胸襟几何写烟云，如六脉神剑以气御之，技巧倒是末梢了，世俗评判准则，也早追不上。

梅花道人年轻时候学剑术的，后来银剑作笔，纸上怎不有快意呢。就如陆游的钗头凤，写得凄美狂莽，却不张惶。放翁当年，也提剑杀敌。野史里说曾组队抗金，出了叛徒逃往金兵连营，哥们叫上几个小伙伴，愣是随风潜入夜，取其首级全身而退。

辛弃疾文天祥岳武穆诗词，正如黄庭坚的长枪大戟，莫不有金戈如虎之气，然剑气纵横之余，收敛回笔墨纸间，锵然入鞘，能裹回文人惆怅野逸，譬如武穆所写弦断有谁听的萧索，此是高手行径，非花间词一派悲春伤秋，缚鸡乏力的矫情可比。

正如我找的这首曲子，收尾戛然，却归于无尽之韵。

吴镇亦有题画诗曰：洞庭湖上晚风生，风触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

以我见之鄙薄，吴镇竹之苍润出尘，无人可及。

这等气质，竟也契合元人曲子，常见以女子口吻写出，野莽执意。不说殷素素的山坡羊了，人间难再听闻。有位元朝女子管道昇，画竹也是极好，赵孟頫老婆，老赵曾经不安分，要取小老婆，管道昇写了一支小曲儿《我侬词》，现在读来，真真是好：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

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许多年后，被一个叫子曰的摇滚乐队改成了一首歌，也蛮好听的：

磁器子曰 – 中国之星第3期

许多年后，也有个叫大卫的小子，学着画竹子，也蛮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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