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顺哥和福顺嫂

公交村子不大,巷子不多,喜怒哀乐平常事,每天都在上演。
 
从前,出嫁的女人不被称呼姓名,假如用一个统一的格式来表示,那就是这家男人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呀”,这“呀”不表示任何的语气,只代表这个嫁来的妇人。
 
今天出场的这一位,就被笼统地称为“福顺呀”。
 
不知听谁说的,一等人生在繁华都市,二等人生在平田川地,三等人生在这干坡圪梁山洼洼。照这样说,福顺呀算是下嫁了,直接从二等降到了三等。她不满16岁嫁过来,男人比她大十几岁,据村里知底细的老人讲,这女子从小没娘,她爹拉扯着他们俩儿一女,她是最小的,本想着小小的把她问出来给两个墙头高的儿换一个媳妇儿,但生性好赌的爹,不久就把到手的几个钱输了个精光。
 
从小没人调教少情没由野撒惯了,假如遇上要样的公婆,那多半要受制。也许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吧!反正寻的这人家没公也没婆,男人也没有一兄半弟,整个家对她来说,等于又是一个自由的天地。
 
福顺名为“顺”,但在村人眼里却是典型的“犟脖头”,低头做活,低头走路,低头谋事。轻易不开口,一旦接上话茬,总能呛得人不出气。有一次,他又拿那个大茶缸喝“茶”,白色的瓷缸里,清水映着黑茶渍。乡村里的孩子没见过茶,很好奇,便凑上去问:“福顺大爷,茶是甚味?”“爹味,甚味。”娃娃们似懂非懂,但觉得不是一句正经话,一哄而散,再不敢招惹这个问来的“爹”。
 
这个倔人,偏偏老婆跟前没脾气,或许是老夫少妻吧!也有人说这“呀”们有拿手。总之,这福顺在家里是疼老婆的男人,外面的庄稼活儿呢,锄耧耕种样样拿手。在乡村,一个小女人能有这样的境遇,也就算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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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呀最大的爱好是喜欢风游洒落,到处串达。她人小声洪,走路一阵风,一条巷里总共十来家,东家出西家进是一会儿的事。这家的炕沿边还没粘牢,就结束了“访问”;那个家的女主人刚打开话匣子,她就准备起身。刚刚隔墙听到她响亮的声音,转眼人已经站到跟前。很快,她就得了个雅号——调色盘。什么意思?当然是像颜色一样, 每一处都要点化到,感染能力极强啊!我和姐姐则喜欢叫她“小喇叭”。其时,我已长成了少年,她也由小媳妇变成了三五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家辈分高,她和我们兄弟同辈,我们称她“福顺嫂”。
 
我家在巷口第一家,等到她来我家“播报”时,肚子里早已装好了许多的新鲜事:满怀家来了画炕围的了,狗蛋的儿引回了媳妇儿,鲜花家的猪下了小猪娃……遇上娘做针线,丝丝缕缕,她就会把语句变得缓慢,好像有意调整成相同的节奏。微笑着,露出细碎的小白牙:这针线,啧啧啧!我可做不了,我可做不了,啧啧啧!倒腾完一嘟噜的新闻,带着一声声感叹,本日第一次造访就告一段落。
 
小小的村庄,向来寂静多于喧闹。只在吃饭时,家家的主妇才亮一亮她们压抑的嗓门,呼唤她们贪玩的儿女回家。福顺嫂家不同,是闺女可街寻娘。这个说,你娘早就说要回家做饭了;那个说,你娘说早早吃了饭要去土堡看戏呢。
 
福顺嫂喜欢东家西家的串门子拉闲话,却从不翻舌,只是客观的叙述,而不会添油加醋或背后挑唆。如果是说自家的事,她也从来不说那些心烦的内容,比如缺吃少穿呀,儿女不听话呀,哭天抹泪的。她让人听到的,永远是生活的美好。诸如这几天喉咙痛,二小供销社买回来两个罐头,一气吃完就好好的了。诸如好久没吃油炸糕了,呀!筋得还怕了。一盆糕,这个三个那个俩,你说我吃了几个?她拍拍肚子,扬起脸,又露出细碎的白牙。啊呀呀,我吃了它一碗……
 
福顺嫂自打嫁过来就住在三间泥房里,眼看着娃娃们一天天长大了,下决心要翻新一下房屋。父子们打下手,又雇了村里几个匠人,叫巷子里挨好的女人过来帮她做饭,烩菜时却没有东西下锅。女人们,这个拿几个干豆角,那个拿点干萝卜、葫芦丝,凑凑合合的饭食,到她嘴里就成了“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几个子女中最像爹的是大儿,家里一倔变成两倔,只是女人依然长于“外交”,生活呢,依然是清贫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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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嫂是我家再熟悉不过的常客,对福顺哥呢,则是敬而远之。和这种倔人,能保证不打交道么?那句老话怎么说的?“邻里邻居,解不着还磨着哩。”你看,说着说着事还真来了。
 
那一年,我家的坡地要种糜子,上午雇人种上,中午一阵忽雷雨噼噼啪啪落下。过几天爹娘去地里看,上一年的谷茬,滚得一团一团,原来种地人蒙哄我们不懂农事,地没好好作务,本来就不入法,又被雨拍住,种上的糜子一棵也没上来,这可急坏了爹娘。这几天正是锄玉米和茭子的当儿,不知找谁再能给种。福顺嫂知道了这事赶紧叫来福顺哥,听爹娘说明地里的情况,他一反平日的犟倔,又着急又认真地说,人可不能误地,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锄地靠后点不要紧,糜子必须抓紧种上。
 
他家有一头驴,他又想办法找来一头,叫上大儿子,带上耧和碌砘,父子俩一起去地里种糜子。进地的时候,要过一个石桥,石桥是由两块石碑铺成的,年长日久,两块碑中间拉开了一条缝,一头驴的一条腿,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插到这缝里头了,父子俩着急忙慌卸下农具,一个抱住驴腿,尽量防止乱蹬乱动,一个赶紧搬挪石碑,生怕这不懂话的大牲口有个闪失。
倔人碰上倔驴也不倔了,原来这犟脖头还有一副菩萨心肠,这是那天帮忙救驴的人们说的,这个艰难的插曲,福顺哥可是从来没说过。
 
福顺嫂也从没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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